#藏史# 碧血东风(二)
二、
月影竹林,琴音扣弦。
巍峨京师,总有一方尘嚣世外、大隐无常。
一人,一琴,指下流音奏宫商。一衫,一剑,盏中清茗蕴含香。
曲终停罢,倚竹而立的剑者便斟了茶杯,置于桌案琴头。
“今日的琴声,有些不同了。”
“朝野冗杂,太常音律总是不如江湖闲曲,”端坐在琴案之后的女子淡然轻叹,“声在人心而已。”
剑者诚然:“身在其职,便行其事。吾相信你能权衡得当。”
清风忽过竹林,拂动水色裙裾清冷高洁,轻纱微动,素颜倾城。
“有尸此言,无焰记下了。”
“哈。”
琴者翻手,眸中掩映若秋水浮光,看似静若深潭,却难测其中。
“日前南去,可是有所收获?”
“安氏兵马已然在应天府根深蒂固,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。”
“帝鬼之心,昭然若揭……然而,”茶盏轻动,中浮梗叶,“风声,已变了。”
剑者未语,却是心下昭然。
“如今朝堂,明为兵部大权在握,征伐四方,但不明动向仍是甚多……”
抚琴之人指尖擦过弦络,虽然历经百年沧桑却依旧坚韧隐忍。
一如剑者的断锋,虽不曾出鞘,却也不泯剑心。
“三司少问政事,而今呼风唤雨、权倾朝野……便只有——”
蓦然筝弦微动,扣出一声清响,余韵回荡。
“尸。”
“嗯,”剑者颔首,“苗疆日前已遣人来到中原,边城繁杂,却难掩行踪。”
“倾尽朝野,无非皆系一局罢了。”
“你之意……”
“本该绝迹的‘天书之秘’,现踪了。”
风静,琴止,剑锋无寻。
罗碧回到镖局时已近子夜。
当家主事都已睡下,后院房中的灯却还亮着,寻迹走到偏房门前,将碰未碰地扣了一下便推门而入。
灯油的香气混着窗台盆栽的兰草清味,静谧淡雅,闻者清心。
铺满了一大堆书本的桌案后面,坐着的人抬头看过来。
“……你回来了。”
大抵时间甚早,当事人显然对于几个挚友“饮酒至天明”的提前收场有些意外。
等人走到近前,伏案的青年眉头些许动了动,又不动声色地缓了情绪,扔出来的话也是轻描淡写。
“倒是没少喝。”
这边的人抬起袖子在衣摆上蹭了蹭,脸色说不上好看。
“姚明月寻到千雪宅子里发疯,我被她溅了一身的酒。”
白衣青年顿了顿,继而扯出一抹轻笑。
“……小弟,这么形容一个姑娘家不觉甚是失礼吗?”
语未毕便收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回应。湖水的眸子暗了一个色调,里面渐渐浮上些危险的意味。
“真敢说,若不是你冒名遣人去买酒——”
正气镖局少局主抱了臂站在一边,又白了人一眼。
“……还有、谁是你小弟。”
“是,是……”
青年不温不火,兀自翻了书本接着看下去。
“少爷您是镖局名正言顺的少局主,纵使艳文得义父教养又虚长数月,也是万万不敢有所逾越的。”
“史艳文——”
“啪”地一声拍案在前,堆积如山的书卷象征性地晃了两下。
未及发作,却有冰凉的触感贴到了唇上。
香气弥散,淡雅安神,瞬间便将上头的酒劲冲下大半。
杯沿儿另一头依旧是一双含着浅笑的眉眼。
“……喝茶吗?”
……嘁。
嫌弃万分也终是接了过来,温茶入口,便是与印象里相同的馥郁,虽软绵不及烈酒,倒也叫人安心宁神。
就像对着眼前的史艳文,罗碧总归是有气没处撒。
人的心性会变是顺其自然之事,成长历练,所见所闻,大抵都会让心境有所不同。
有圆滑的,有睿智的,有的看多了是非脑壳儿上灵光一通便是修行高人,也有的历尽磨难事事艰辛多少都会有那么一些愤世嫉俗。
史艳文好像就是这样,却又不是这样。
五年里,这人依旧是勤勤恳恳,在打点各项事务中处事越发妥当,罗书憾也颇为信任,更是让其辅佐自己统营镖局。
就像千雪所说,“日理万机”的少局主能抽空出来喝酒还要归功于有个万事代劳的史艳文。
不过,这些都不是让罗碧不爽的原因。
桌前的灯火笼罩出一片清明却不强烈的光晕,坐在桌前的白衣墨发在周身也染上了几丝柔和温度。
橙黄的光照在史艳文清俊的侧面上,在微低的羽睫下投出几笔阴影,顺着刘海儿额头和鼻尖唇角,勾勒出这人专注之时的赏心悦目。
一盏清茶,几叠书卷,或许便是长夜无眠。
罗碧一手擎着茶杯,就靠在桌边儿看着对方翻阅手里的账目文书,倒映着一豆灯火的碧蓝眸子便不觉暗了暗。
“以后少管事,”手里的杯盏还能握出这人掌心的余温,罗碧轻斥了句,“……你是不是闲的。”
“……”史艳文抬了头,继而明白了那人在说什么,本以为已经揭过去的事情了——
……这是还在置气吗?
“人家卖酒我买酒,又是怎样了?”
“明知故问、”
对方恶嫌地皱了皱眉,一想到跟那个风情娇艳的姚明月扯上关系就绝对会没完没了,早知道当初怎样也不会去随手帮忙了。
当年与千雪孤鸣结伴押镖至苗疆,彼时还是苗疆贵戚的大小姐与江湖人起了争执,罗碧与千雪遂为之解围。
年轻人均是风华正茂、一表人才,又何以不让怀春少女倾心,当事人也没料到认定所谓“一见钟情”的女子几经寻迹,也跑来到这中南边城开起了酒坊。
隐隐忍住头痛,罗碧没好气地白了一眼。
“有本事你自己去对付。”
忍住险些就滑出嘴边的笑意,史艳文承认自己当初虽是无心之举却也多少想象到了事后光景。
该怎么说呢,自家兄弟那种没辙的神色……
想到这里,史艳文只得又看回手里的书卷上,“我觉得没什么不好……你又何必如此避之不及,这也算是,”
绷住了心尖儿那一点点不知名的情绪,白衣青年又补充了句,“嗯,缘分吧。”
果不其然,听见那人暗自咋舌,整个烦躁的情绪几乎就要化作实体掀了桌案。
“……史艳文,我不知你何时想学外头那些婆娘一样想操心八卦了。”
明白了对方意有所指,白衣青年无奈叹气,“小弟,那叫做成人之好——”
罗碧不屑:成天被人追着说亲还都得感恩戴德笑脸相迎吗?
正气镖局本身就名声在外,适逢成婚嫁娶之事,镖局的门槛不是没被周遭的大户人家踩过。只不过因为少局主其人一直以来的性子,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也就知趣了。
而自从史艳文在镖局内外抛头露面,原本不甚死心的攻势都全数转向了这位平易近人的“少公子”。史艳文本就性子温和,婉拒不舍颜面,谦卑礼数有加。
故而攀附倾慕,软硬皆施,都大有想着这位如玉公子哪天能为诚所动、一瞥惊鸿的那天。
只不过当事人好像没那个自觉。
罗碧不耐皱眉:“一个姚明月已经够麻烦、你还煽风点火?”
史艳文仍是淡然轻笑:“哈,因你相助解围、明月姑娘对你情有独钟,也是人之常情啊……”
根本就没有反省的意思。
其实最让罗碧火大的,就是这人一如既往的温润顺从下,骨子里越发显露的韧劲。
尤其在对着自己这个少局主的时候似乎更加肆无忌惮。
大有以下克上的危险。
“哼、本少爷于你也有救命之恩——”
这么说的人斜过目光,扫过那个几乎清尘脱俗的身影,明暗不定的眸子却是意味深长。
“……你是不是也该以身相许?”
衔住书页的手顿了顿,白衣青年似是被突如其来的逻辑将了一军,指尖停留之处,把皱起的老旧痕迹抚了抚。
“艳文并非女子、怎可等同作比,”当事人挂着唇角的一点从容,故作叹惋地看回桌前,“……小弟的玩笑、倒让艳文受宠若惊了。”
手中的账目已经看完,史艳文把书册合上放在一边儿,想要伸手去拿另一册。
一只半空的茶杯便落在书册与手掌之间。
熟悉的感觉反而让青年的神经绷紧了片刻,略高的温感自身后传来,桌案上本来单薄的影子顷刻被罩在一片氤氲里。
黑衣锦服的青年越过身前的肩膀将茶杯放下,手臂却是没有立即抽回,而是按在一边儿的桌面撑着微弓的上半身。
“是吗”
几缕未束青丝从肩头顺势滑下,不经意扫过白皙的耳廓,带出一闪而过的暖色融于烛火之中。并未紧贴的距离间,却是有什么危险的感觉一触即发。
略微压低了的声线在耳边幽幽响起,史艳文几乎能感觉到随着字句呼出的温热,在微凉的面上蔓延开来。
看不到站在身后人的神色,对方的似是不屑的语气中,带了点不知名的意味。
“这话我怎么听着……有几分醋意呢。”
回过神来发现已然被“作弄”了的青年,转身见人已经撤开了身子,抄起桌上正要被自己打开的书卷,搁到一边儿去。
史艳文无奈,只得拿起手边的半杯冷茶。
“……小弟下次若是想叫艳文停工,直说便是。”
罗碧不以为意:“瞎摸黑天磨洋工——净是没用。”
“少局主诸事繁多,艳文自要尽己分忧。”
“……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话里话外的挖苦。”
这回史艳文连在心里叹气的力气都没了,左右都是自己的不是,看来今天罗碧是认定了“冤有头债有主”要声讨到底。
大丈夫能屈能伸,偶尔服软哄哄自家少局主也是该然吧?
“是,是……天色已晚还请少局主早点回房休息吧。”
白衣青年起身将桌上的书册略作整理,继而将窗边的栓扣插好,回身却发现对方已然大方地就地躺下,床边儿还搁着那件被泼了酒渍的外衫。
“更衣就不用了,明儿早一并拿去洗了吧。”
摆了摆手,说完的人就转向里面兀自去会周公了。
………………果然刚才就应该撂下脸皮狠下心来把人赶出去。
然而万般无奈的人最终还是收拾妥当,回转床前给人默默盖了被子又在旁边躺下。
比起当贴身侍卫的时候被上司照顾、现今“升职”却要回头做保姆的境地,正气镖局的少当家史公子依旧抱着长久不解的腹诽而入梦叹惋。
为老不尊呐……。
T.B.C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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